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原计划是看一眼吊水壶,然后就继续埋头赶路的!没料到,在这三道沟深处的孤零零小“检查站”停留了一个小时,与一位陌生老人聊天儿。我用我自己平淡人生中的一个小时,在长白山脉雪岱山脚下的山林里,换得另一位普通百姓的一生故事...... “叔,八点半了,应该没问题了吧,我进去啦!” “去吧,去吧,沿着路走,经过一座桥就快到了,一共6公里,这个点儿应该没事了,也别大意,勤观察观察。看完了之后你要是继续往前走也能到春化,但是路窄,而且要穿过金矿区,赶上他们管的严的话,不能让你穿过,我建议你还是回来,走国道。” 于是发动了摩托车,辞别了他,飞奔! 到达,美景如画!小瀑布落差很小,甚至算不得瀑布,却也以轰隆的水声营造出如虹的气势,我踩着河岸边大小不一的石头走了很远,也在大小不一的巨石上攀爬,照片自然是尽量多拍,可也会在某个瞬间里觉得,拍重复了,看哪儿都不一样,却又似曾相识,于是干脆坐到大石上闭目歇了,听水一路婉转撞出的歌...... 流连够了,返回来,“检查站”停了车,司机正在那放了辣椒秧的伞下登记,我减速经过,大喊“叔,我走了!”“看见了么?咋样?”“看见了,很好,好看!”“慢点骑!慢点!”“好,你多保重!”“走吧!”我看到他对我挥手,然后看到他似乎又转头,去看那棵被黑熊折断了梢的树...... 过春化;过省界(331国道自进入珲春东北虎自然保护区之后就开始在山林间蜿蜒穿梭,依稀是直到大肚川。路上常可见注意虎豹出没、不要入林的警告牌。这段路我的印象是在吉林省境内的弯道多数不很急,我都是80迈上下的时速压过,可是在黑龙江境内段,弯道就明显急了,个别段水泥路面有较大裂缝和高差,需要谨慎驾驶。我曾经在一个右手弯车速过快险些滑到,刚提醒自己注意,下一个右手弯又在弯心直接冲进对向车道,幸亏对向无车,否则必撞!差点侧滑摔倒,更把身后的小面包车吓一跳,他原本似乎想在弯道里超我的!后来总结,一是持续过弯,麻痹大意,另外就是中午,困了!);331国道观景台停车看景,一自驾游客兴奋地请我允许她老公坐我的摩托车留影;过东宁(东宁侵华日军要塞遗址是亚洲最大的地下军事要塞遗址,感兴趣可看,我看过德大哥的图片,因此此次没有去访)。午后一点钟,到了绥芬河。 我曾在2008年夏至2009年春在这里生活过,算起来,且算是一年吧!那时我刚结婚不久,没有工作。与妻子在这儿开了个辅导班,给小学的孩子们补习功课。为啥选在这儿?我的大姨姐在这儿,是小学的老师,想着可以借助她的工作便利,争取多招几个孩子。而这补课班的存活,也真的多亏了我的大姨姐,帮助我们太多,这份恩情是要一直记得的。 我们的辅导班里最多时有三十几个孩子,最大的两个6年级,最小的一个1年级,且是个福建娃儿!中间的是若干3、4、5年级。我们在学校对面租到了房子,摆放了课桌,1、3年级的十几个孩子为小班,归妻子;4、5、6年级的十几个孩子为大班,归我。每天学校放学后,孩子们会直接到辅导班里来,先写作业,然后就是带着他们复习、预习、答疑解惑,当然,1年级那个小家伙需要我去学校门口接回来,否则怕他走丢喽!孩子们管我俩叫大张老师、小张老师!成天叽叽喳喳地叫,有事没事儿地叫,不分大班小班地乱叫,别人叫了其他人就跟着叫,嘻嘻哈哈、欢脱,有一次快放学了,我挨个儿给他们检查作业,一个叫孟雨婷的孩子嫌我没先检查她的,在我后背上敲了一拳头,那小拳头攥起来个儿不大,恰好敲在脊柱上,疼得我差点晕过去。 说是辅导班,不如说是游乐园!周末时还带着他们一起步行加坐公交车去“搞团建”,去看三套车风情园、去北海公园滑冰、去中心广场看热闹、去看阳光下的人头楼和大白楼、去看晚霞里的火车站和老教堂......然后鼓励他们现场谈感受、引导他们回去写作文!什么样的感受和文章拿出来都行,天马行空的、狗屁不通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的,两位张老师都收都看都批改都好评!现在想来,真是冲动胆大——两个人带着二十几个年龄跨度6至11岁的孩子们穿街过巷、上下公交、游走奔跑...... 其中一个叫谷城的孩子,五年级,长得黑,嘎得厉害!学习成绩一般,但正直仗义,当然也变着花样淘气!我们楼下也有一个辅导班,一位老太太当老师,有十几个孩子。两班的孩子经常争论吵闹,我听到最多的争吵就是各夸各自的辅导班好!有一回课间休息之后再上课,楼下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孩子上来敲门,气势汹汹。进了门业不打招呼,问她带来的孩子“是谁?指出来,告诉我!”那孩子指着第一桌的谷城说“就是他!” 于是那老太立刻发了飙,饶过我直走到谷城面前,尖着嗓子叫到:“没人管的野崽子!你不学习还干扰别人学习!没人管你了?你凭啥打他?” “我没打他!”谷城梗起细脖子说。 “撒谎!学习不好、打人,还撒谎!”继续女高音。 把我也给喊懵了,屋里的孩子们也全被吓呆了! “我就是没打他!”谷城说。 恰在此刻,另一个屋子小班的小张老师冲出来,一下子挡在女高音和谷城中间,“你别喊!你班里的孩子是小孩,我班里的孩子也是小孩,你别吓到我的孩子!你凭啥说我的孩子撒谎?”她又转向女高音带来的男孩,指着谷城问,“孩子你别怕,你告诉老师,他打你了么?”“没打,”那男孩低声说,“他只是拿着玩具枪吓唬我,然后我就躲在树后边,等他走了我才回辅导班,然后上课就迟到了。” 听完了这些,小张老师转过脸看向女高音。 “完蛋玩意!”女高音掐了那孩子肩头一把,扯过他的细胳膊转头离开。 孩子们在她身后发出一阵欢呼!鼓掌大叫着“小张老师厉害!新航线辅导班牛!” 那一张张笑脸至今依然可以清晰出现在我眼前。 还有一个孩子,是个安静清秀的女孩,五年级,语文成绩挺好的,喜欢写作文,每次我让摹写的段子和自由发挥的作文总是出色完成,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凋敝”这个词,就是在她交给我的作文里,照此看来,她是我老师。我说过我顶讨小孩子喜欢。她最喜欢的,是我明确表扬她文章里哪个词、哪句话用得好,很多日子里,我们会在一节漫长的文化课之后组团去旁边的三套车风情园的空地上疯淘,而在去那儿的路上,她就愿意穿上门口我的拖鞋、扯着我粗糙的右手,笑着走。当我担心怕造成她对我过份依赖而故意拉开点距离时,她就会在课堂上表现叛逆,眼睛里带着恨直盯着我。 林彬是个福建孩子,6年级,在学校里当班长,书本上所有知识他都会!作业也会轻松、迅速、准确完成!我不知道他妈妈为何焦虑到一定要把他送到辅导班里来!除了每天完成学校的作业外,我只当面简单问他几个问题,答对了或者错了之后听会了,我就允许他独自行动,而他顶喜欢的,就是躲在小班最后的角落里,安静看我的那些书!(房东家里留了大几十本旧书,童话、小说、期刊、科幻、历史,多着呢)直到到点放学。林倩薇是他的亲妹妹,三年级,在学校里当班长,书本上的知识几乎全会!作业也会轻松、迅速完成,偶尔会因为马虎出一点点差错,但是也多数不用你讲,你只需要用指头在她错了的地方敲一敲,她瞪起漂亮的大眼睛看过去,几秒钟之后就会“哇!错啦!我知道啦!”再过会儿,就把正确的给你看了。我同样不知道她妈妈为何焦虑到一定要把她送到辅导班里来!小张老师重点在专注力上让她用心,常弄些文字游戏让她看。 几个月之后,他俩哭着离开我们,去了别的辅导班,据说那个班是每天都要做卷子的。 李嘉胤又瘦又小,家住在距离学校不算太远的山坡上,水泥路尽头,要走不短一段土路过去,路两盘是低矮的平房,路上没有路灯,清晨和傍晚,有许多狗在路上或者不同的小院子里接续着叫;路上有砂,踩上去会刷拉刷拉地响......我总担心他被狗咬,于是每天散学都要叮嘱他直接回家、小心别摔倒、小心那些狗......冬天里有一天,叮嘱完了,开门放学,他的妈妈站在门口,拉住我的手流眼泪...... 汪运超天然呆,这孩子不适合学习,但是单纯善良,他的家住在铁路桥边的贫民窟里,需要沿着铁路前边的一条小窄路走过去几十米,路边就是向下的铁路护坡,下边二三十米,是铁路。冬天放学天早都黑了,我也怕他跌下去,要叮嘱,也去家访了两回,想跟他家长谈谈,可是两次,他爸爸都是醉的,他妈妈在筷子厂打工,还没下班...... 还有个女孩,住在南木材的山坡上,那是更大的一片平民区,几条土路把民区隔成几个方块,每个方块里都是一排排的砖瓦平房,那儿距离辅导班太远了,是班里最远的孩子,而且总是她自己走,怕她出事,于是冬天放学后我要把她送到家门口,后来她说找到伴了,才作罢。 还有许多,每个孩子都有故事留在我记忆里,不啰嗦了。 绥芬河标记了我短暂的赝品“教师”生涯,我从没有像那样自认为要努力肩负起那么多孩子的未来,绥芬河也向我透彻诠释过“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真理。因此这趟旅行,我计划在这最多停留,它是我的怀旧之旅。 按照记忆,慢慢骑行过绥芬河的街头,去看老车站,当年人们都在老车站乘车,候车室很小,木头椅子,中国人和俄国人穿插在一起,东北话、福建话、俄语此起彼伏,这次到了,发现它已经成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了!曾经,我是他的旅客,今天回来,我是他的游客...... 去了开辅导班的那栋楼,走进楼道,瞬间泪崩——当年我曾用壁纸刀在几块废纸板上划刻了“新航线辅导班”几个不成体的字,然后在市场买来一罐红色自喷漆,按着废纸板,把字歪歪扭扭喷在单元门口和进了单元门的横梁上,时隔了十五年,楼体和楼道早就经过了多次粉刷,可是,除了“班”字之外,其他几个红字竟然完全留存!照此看来,是上天对我的眷顾,有这五个字在,我此行值得了...... 南木材的山坡上,平房区变成了楼房区;李嘉胤家的土路上,北侧的平房们变成了一栋楼,南侧的依旧在,只是生气萧索,我对着它们高声叫喊:“李嘉胤!李嘉胤!我是大张老师!”风一下子就把它们给吹走了...... 没什么人住了,因为连条小狗也看不到。否则,住平房的人家儿,怎么会不养一条忠成的小狗呢? 去商联路的桥上停留,桥下就是联通中俄的铁路,曾经每天都有大量运送木材的列车从俄罗斯驶来,再载着生活用品回去,桥边,汪运超曾经走了多年的窄路被封闭了,曾经安了他十平米家的贫民区也不见了踪影。一位老同志在桥上看完了火车,转身北走,我打招呼,问他是否本地人?他立刻走过来,与我聊天。我说我十五年前在这生活过,他说他在这出生在这生活,他说俄国人来的少了,木材更少了,福建人都走了,十几年来除了经济萧条、人少了之外,变化不大...... 按照他的指引,我从银港木材市场旁边的路走进去,我要去寻找一眼泉——当年,我的岳父常会用小手拉车拉着两只大塑料瓶去那泉接水,我从没在意过。这次,我要去找找那泉,喝一口那水。路上又遇到拉水的老人,问了他详细地点。水泥路尽头,再走土路下去,很好找,一下子就到了。只不过不是我想象中平地上涌出来的水,水是从山上的泉眼冒出来,再给人用长长的塑料管接续引到林间的一隅空地,绥芬河的老人儿们就方便地用桶在管口接取了!拿我的大保温杯,在十五年前我岳父曾经接过的水管口接满了,喝一口,甘甜清冽(我在饶河把这杯水烧开了,一路喝完)!我抬头,透过树木枝叶,看去高高的天空,有散散的云朵,点缀在碧蓝的空里,就好像那些断断续续的故事,留在我平凡的人生中...... 再去,看望大直路;看三中外的南环路,十五年前那里曾经是早市,我曾和妻子在那里谦让着吃一根油条,很多时候我是以不爱吃为理由,不点的,更多的时候是去早市上买菜,因为还有十几个孩子中午要在辅导班吃饭,这次看了,估计早市是没有了,路南侧留下些叫做新都绥园的楼;去看青云路;去看人头楼;去看广场;去看我们曾买锅、买餐盘、买油盐酱醋的商业街...... 绝大多数的街景和建筑,我是熟识的,此行值得! 离开,向鸡西。出了绥芬河市区,要进入国道前,路边有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央伫立着一枚巨大的船锚,铁锚的外围,三座一米多高的台上,以三叉星的角度,车头向着它,停了三台蒸汽机车头!有游人。我从小就喜欢蒸汽机车,此刻见到了,立刻停车去看。三台机车虽然不可能再被开动,但是保存得非常好,我不顾禁示,爬上去,踏着台阶进入驾驶室,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蒸汽机车,在司机位上坐了,拉了两下汽笛拉杆,想象着它曾经的风驰电掣...... 发动车子,继续驶上公路的时候,我透过后视镜看身后的绥芬河,还有好多故事,在我心里留着,今儿这重游,挺好的。然后突然就想起我在春天里追过的电视剧,范伟老师在剧末幻象出看到年轻的自己驾驶蒸汽机车从眼前驶过,他笑着,对过去的那个自己奔跑、挥手,高声喊着: 往前看!别回头! 往前看!别回头......
|